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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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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二章

妮妮是個地道的鄉下人, 初到相王府時並不知何為王權富貴,見到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,眼睛不知該往哪看, 張著小嘴只能吐出無數個“哇”。

不過這小娘子命好,她算得上是硯夕的救命恩人,就順帶沾了硯夕的光,養在相王府這幾年,讀了書, 學了禮,見了世面,如今長得亭亭玉立, 倒不比真正的高門貴女差。雖說她偶爾會瞪人損人, 卻也是只在熟人面前耍橫,但凡遇到個生人, 規矩比誰守得都足。

她格外期待見到阿琛。依著他二人一塊長大的情誼, 分別了這麽久, 她自然想見他一面。

奈何,巨大的變動越發拉大了兩人間的差距,以致妮妮想到此去並非見故友而是面聖時, 心頭就像有個姑子在哐哐撞大鐘,腦子裏也被那鐘聲轟地嗡嗡響。

她養在相王府多年,卻始終害怕容牧, 尤其聽說他攔聖駕的壯舉後,終於徹頭徹尾地了解了何為攝政。

偏是她這樣怕他, 卻能壯著膽子與他說:“我有些膽怯, 我怕進宮後行差踏錯會給大王丟臉。再讓姑姑知道了,指定要氣我無用。”

她已經答應硯夕要進宮去給阿琛送鱖魚, 不對,是給聖人獻食。她是不忍當面拒絕姑姑,就只能和容牧吐露真言。

看吧,她還沒進宮,陣腳已然亂了,真進了宮,指不定要如何出醜!

方才她能順利應下硯夕,容牧不免對她高看一眼,誰料片刻的功夫後她又打了退堂鼓。只是,此刻她反悔,他卻不能依她。

見不著硯夕,也見不到舊友,萬一阿琛有了孤家寡人之感,一時半會可哄不好。

容牧只得耐心勸她:“你倒不必顧慮其他,又不是不認識,這般生分才會讓人看笑話。”

妮妮給自己鼓了鼓氣,然而始終沒底氣,思來想去,終是朝容牧道:“請大王稍等我片刻。”

欠身一禮後,她轉身快步離開。

陳子恒納悶地看著她消失了,無奈搖頭道:“她能膽顫地說懼於進宮,可她卻膽壯到讓大王在這候著她取物,這究竟是膽小還是膽大?”

她偶爾膽小,多數膽大。容牧憶起多年前她不知輕重地想要踹他一腳時,就覺著她比養在閨閣裏的小娘子要多幾分真實。

不多時,妮妮火速返回,手裏多了一口黑漆木匣。

“這裏頭裝的是從前先生留的課業。”妮妮雙手捧著給他看,又說,“我想帶進宮去。”

她擔心進宮後會像根木頭似的冷場,又或者如今的阿琛不願理她這個無名小卒了,就只能搬出從前兩人一塊上學的同窗之誼來。畢竟阿琛離開前叮囑她認真寫字,也希望他不要因此煩她——她寫的字總是入不了先生的眼,連他給她捉刀時都不止一次嘲諷過她的字醜。

從前容牧查問阿琛課業時也見過她寫的字,彼時他皺眉許久,心道,她跟著硯夕這麽久,怎麽就沒悟出半點書道精髓?

帶這筆破字進宮,讓人看見了才會給他丟臉!

奈何她開了口,且是她和阿琛一起上學時的平常事,他拒絕了反而不好。轉念一想,她這法子未嘗不行,或許可以緩解阿琛在宮中的孤寂。

車子轆轆朝宮城駛去,阿琛已在宮中等得心焦,數次讓內臣去看,得到的回稟均是:“相王與妃尚未進宮。”

又等上小半個時辰,有內臣疑惑著進殿,道是一位姓柳的小娘子來了,正在殿外候宣。

阿琛焦躁的心情忽而一頓,進而轉喜,卻又轉瞬又恢覆平常面容,令道:“快請她進來。”

紫宸殿在大明宮中,乃帝王生活起居之處,前殿是群臣朝見皇帝之地,後殿則是休息之所。宮中等級森嚴,一磚一瓦如何修建,一草一木如何移栽皆有規矩和寓意,所謂金碧輝煌,所謂天宮聖境,便是如此。

妮妮初來乍到,心中好奇,眼卻不敢亂瞧。原本她跟隨容牧一路進宮,心中稍有依靠,不料他被朝務纏住,她只能獨自隨著內臣引領,七拐八繞才進了紫宸殿的後殿。

阿琛嘴上說著讓人請妮妮入內,心卻已經按捺不住要立刻見到她。他不像從前在王府裏有矯情勁,也不顧帝王該搬出地威嚴,更不怕起居郎的筆了,“噌”地站起身來,闊步出殿。身後內臣提著衣追,至今他們才知道他竟跑得這樣快。

妮妮雙手捧著那口木匣子,身後有個小內侍幫她拎著鱖魚食盒,等待傳宣時,她心下越發緊張。幾個彈指後,她扭頭朝小內侍賣乖:“中貴人。”

小內侍被這一聲稱呼唬了一跳。擡眼看她後,含笑回:“娘子折煞我了。”

他級別不高,不過能在紫宸殿侍奉,也是個見過場面的人了。方才他可是真切瞧見容牧親自領著她來,此時怎麽敢承她這一聲“中貴人”。

妮妮就道:“我初次進宮,怕錯了規矩,稍後還望中貴人能提點一二。”

小內侍卻赧然抱歉道:“在下並不在裏頭伺候,只能為娘子效勞引路。”

妮妮嘆了口氣,原來是她沒找對人奉承。

那手裏捧匣子反倒越發沈重了,她不由心想,這麽久沒見,阿琛必定被這森嚴規矩捧得高高在上不想見她吧。

她正在度君子之腹時,忽聽一聲嘹亮的嗓音刺破安靜的殿宇:“妮妮——”

緊跟著一張熟悉的面龐從殿內閃了出來,絢爛的日光楔在他面上,沒有汗珠,反而是一片明晃晃的晴朗。

妮妮還記得他在相王府養傷時的一瘸一拐,此刻見他仿佛一只猴子,從殿門蹦了出來,別說是無半點君王模樣,就是世家郎君的舉止也沒有,倘叫先生看見了,指定又要沈著臉提點他註意儀態。

她方才還在想著規矩,才一見他,心下高興,又被他瘋癲的跳躍給逗笑,當下就把禮儀全給拋到了腦後。

所幸妮妮看到隨之追出殿外的內臣,當下板正了臉。阿琛見狀,也變了形容,隨即頗不自在地受了她的禮,這才一板一眼地與她先後進了殿。

宮人上了茶點後,阿琛讓殿內的人都出去,連起居郎都被他打發走了,隨後他舉了一柄燭臺往妮妮跟前湊:“讓我好好看看你。”

妮妮掩帕笑起來:“青天白日的,何必點燈?我在王府裏聽說聖躬違和,原來是陛下有了眼疾。”

她還像從前那樣愛與他玩笑,阿琛心中熨帖,也跟著笑了:“我看見你來,病好了一大半。”

“我怎麽不知我有這麽大本事?”

倆人又都笑了。笑著笑著,阿琛把燭臺一放,遺憾道:“在這裏太無聊,我還是覺著從前咱們在家裏的日子更好玩。”

妮妮卻提醒他:“什麽家不家的,這宮裏才是陛下的家呢。”

阿琛還以為她能幫著自己說句公道話,哪成想她也和那群宮人一樣,不由嘆了一氣,當皇帝著實無趣。

妮妮站起身來,邊拆開食盒蓋子邊道:“光顧著說話,險些把正事忘了。”

她捧出鱖魚來,又道:“姑姑在食盒裏頭罩了棉布,這一路來才不至於涼的太快。”

熟悉的味道送至他跟前,他想家的心思就沒那麽低落了,他問:“我娘為何不來?”

“姑姑讓我來了。”

妮妮沒提關於王府的事,阿琛就以為他爺娘還像從前那般恩愛。

“你來也好。總比沒人來看我要好。”阿琛又問,“我娘還好嗎?”

妮妮“嗯”了一聲,又照著硯夕的叮囑回:“姑姑一切都好。”

確認她這話沒什麽破綻,也確認他對這話沒有過多反應,妮妮這才勉強松了一口氣。

阿琛慢慢吃著鱖魚,心滿意足,擡眼看見一旁的木匣,又問:“我娘還給我做什麽了?”

妮妮實話實說:“那裏頭裝的是從前先生留的課業,我早就寫完了。”

她一向大方,這句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低,蚊子似的。因她有自知之明,提及寫字,無異於是自取其辱。

若非顧及著阿琛的情緒,妮妮才不會沈甸甸地捧著這些進宮來。

幸得他還能記著這檔子事,擱下碗筷,胡亂擦了嘴就撈過來看。

“先生不是說過了嗎?短撇書寫時速度要快,你這一筆明顯拖沓。”

妮妮悶悶點頭: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你知道還能寫成這樣。”阿琛忽然叫她,“過來過來!”

他許是太過無聊,此刻好為人師,在禦案前鋪紙蘸墨,給她演示了一遍書寫時的註意要點。

之後把筆遞給她:“你寫一遍,我看看。”

妮妮擺手:“這些都是禦用文具,我怎麽敢動?”

“你如今怎的這般啰嗦了?”阿琛拽過她的手,把筆塞進她手裏,硬是要她寫。

妮妮寫了數百遍也沒掌握好力度和風骨,在他這裏也沒多大進步。她不禁後悔自己入宮前的舉動。

阿琛不大甘心,就捉著她的手寫。

妮妮年長於他,兩人身量卻不相上下,伏在案上共用一筆寫字,並不顯突兀。

倆人你一句我一句,聊了許多,也寫了許多。不知過了多久,有內臣在外提醒:“陛下,就要到申時了。”

妮妮意會,站起身就要告退,阿琛明知故問:“就要走了嗎?”

妮妮才要安慰他,他滿眼皆是祈求:“你別走了吧?”

她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來。

“我一個人在這裏好無聊。”他正正看著她,又說,“你留下來,我教你寫字,你陪我說話。可行?”

容牧在皇城外等著妮妮一道回府,卻久不見她出宮來,只能讓人進去催。這檔口,他不免想起這兩人從前在一處想餿主意躲懶逃學,這個時候必定是無所顧忌地說著天南海北。

不多時,內臣出來回話,容牧以為自己聽岔了。

叫她留宿宮中成何體統!

“是楊太妃與柳娘子甚為投緣,這才要留她在宮中小住。”內臣把容牧起先給硯夕入宮時想的法子搬出來堵他的嘴。

這混小子果然有氣他的法子!氣得他肋骨疼!

既有楊太妃做保,留妮妮在宮裏小住未嘗不可。只是,阿琛進宮已經讓硯夕與他離心,再把妮妮從她跟前拉走,不知她又要發多大火氣!

今日不同往常,硯夕老早就等在門外,想盡早問問妮妮關於阿琛的情況。

看見容牧車駕回來,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,看他的眼神又有了憤恨:“又出什麽事了?”

容牧只道:“無事。聖躬也無礙了。”

硯夕又問: “妮妮呢?”

他轉述了內臣的說法。

“楊太妃與妮妮投緣?”硯夕滿臉吃驚地重覆著容牧的話,心下越發疑惑。

楊太妃一向不爭不搶,清心寡欲,自她那有腳疾的兒子主動去守皇陵後,她在宮裏幾乎過得是清苦僧尼的日子,怎會忽然和頭次進宮的妮妮投緣了?

她語調裏充滿了擔憂:“楊太妃留她在宮裏小住,是住……多久?不會回不來了罷!”

“你別急,”容牧向她保證,“過段日子,她指定是要回到你身邊的。”

他一向善用緩兵之計,因此硯夕不再信他,說出的話就有些刻薄:“你要逼我去死,可以直說!”

容牧只得道:“前頭你不是提過,讓我給她留意著青年才俊,她到了議親的年歲,怎會常住宮裏。”

硯夕登時變得六神無主。近來事情發生得過於密集,她尚沈在阿琛離開她的郁郁氛圍中,不免被給妮妮議親的話撞得頭暈眼花。

她的確和容牧說過給妮妮尋如意郎君的話,卻也同他說過這事不急。

因為硯夕曾親眼瞧見過那兩人曾在她眼皮下無所顧忌地嬉戲逗趣,也見過那兩人紅著臉各自回屋的羞赧……

這次她主動提議讓妮妮進宮去看阿琛,竟是無意間給他們制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。讓妮妮在宮中小住的真正緣由,她也了然於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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